有人喜歡鄉村風,有人喜歡現代風,有人喜歡很時尚的沙發,也有人喜歡破破爛爛的椅子,
喜歡,是很主觀的事,沒有對錯,也沒有好或不好
一個人,喜歡男人或女人,也是同個道理,沒有對錯,也沒有好或不好。
以下是個18歲的孩子寫的文章。引用自自由時報這裡
<第六屆林榮三文學獎 散文首獎> 六色的原罪
文 / 劉祐禎 圖 / 潘昀珈
這跟巢居一幢發霉的低潮公寓無關;跟就讀一所廱敗的學店亦無關。
疲憊綁住十月,十月恍若一張皺皺的黑白照片。家具陷入冬眠,手機沉默,門鈴同樣三緘其口,連一點細微的鼾聲也沒有;MSN的聯絡人總是灰頭土臉,每一顆鍵都敲進深井裡;每一聲叮咚都杳無回音;十月讓人的生理時鐘突變,退化成一隻蠹蛾,藏身塵埃,以孤寂為食;更讓日子彷彿不踩的油門,漸行漸緩漸漸停滯苦前。
「可能是因為天氣的關係吧。」K說。
盆地的日子總是濕答答的,有長長的路長長的躁鬱的紅燈,以及雨季。北上之後的泰半光陰滲入一成不變的學術論究裡,青春已然是陪葬品;志氣也被世故吃得精光。
這跟當一個滿臉客人口水的餐飲服務生無關;跟薪水應該比較有關。
對於月光族而言,十號是日曆上唯一的高潮,但也只是多一點少一點的差別而已。八月的房租癱成九月的債;九月的債養成十月的癌,惡性循環,讓理想早在刷牙洗臉的時候,就混著泡沫一起沖走。
以南的日子成為攝影師也好;服裝設計師也好;畫家也好,一切近如昨日,但昨日已經去了,時間的浪尖無人跨過。幾乎一眨眼,除了斷桅就不會再有更多。
我終於也翻身落海,沉澱進這個盆地裡失去名字,變成卡夫卡的蟲。
「下雨了。」
千餘個雨天後,K已習慣在我開傘的同時摟住我的腰,我於是習慣把傘撐得很低,因為那是逼不得已的。
我跟K認識有四年了,嚴格來說是交往。他是我的愛人,我們同居。
三年前住進K離捷運站很遠的小小的公寓裡,K因而不再抽菸,後來房租一人一半;床一人一半;人也一人一半。頭兩個月我每天晚上都在K的懷裡哭著睡著,像某種時差或水土不服。這跟跨越了幾個經度無關;跟呆滯的週末可能比較有關。K總想安撫我,但他始終辭窮,因為他也知道,回去是需要成本的;但那偏又不單單只是一張車票而已。
K忠於攝影,在一家名不見經傳的攝影工作室當助理,我們也是如此才認識。他出門總帶著相機,包包裡可以什麼都沒有只裝底片。偶爾K比我早下班,就到店裡坐著等我;他說他喜歡我的單眼皮,喜歡拍我。
也愛我,而不僅限於肉體關係。
剛好我們都是彼此第一個真正的情人;用瞬間來紀念我們第一次對自己誠實。
不同於我的是;K單親,記憶裡父親的印象已長了二十圈年輪;老母親和些親戚住在不靠海的山腰,他說那裡也很常下雨。但K反倒像個誤闖都叢的獵人,流乾山野的血,卻未曾絕對的榮耀。唯獨在失眠的晚上,K抱著我,我才從他胸懷嗅到一點點遼闊的草原。
四年來,我沒看過K哭。他說他難過的時候就喝酒,醉了就睡;醒來就好,還說男生不能哭。可為什麼不能哭?他沒有回答我,因為他也不知道。
我想起小時候跌倒,眼淚比血流得還多還快,父親只是淡淡地安慰我說:「男生要堅強,不可以哭喔。」幾年後他打了我少年都有的第一個耳光,當下我於是覺得自己不能哭了。
K說那是種承襲。
有天電影散場之後,我問K他會結婚嗎,K說:「會吧。」最後都綠燈了我們還是停在路邊。
十月的空虛繞指,無手可解。
月底母親打了一通三年不見的電話,接起來我就哭了。電話那頭彷彿可以聽見父親在我離家前幾天貶損的字眼,一字一句再次重重丟進我耳門;彷彿父親又打了我一頓,好似能把櫃居的獸打成人形。
「一個人過得好吃得飽嗎?」除了久違的南部腔,媽的聲音更像沙漠。
黃沙之中還有好久以前爸歇斯底里的怒吼聲,責備媽把我養得怪模怪樣;甚至看了心理醫生,更找來基因相關的手術照了一張大腦的X光,仍然徒勞無功。菸的白霧和失落在他臉上堆疊,迷濛裡他終於也不住地大哭了。
因為我是獨子;也是孽子。
所以我來到這個微光城市。起初的時候,我偽裝成原生的居民,唯恐那似有若無的種族歧視。我開始剪週末報紙買一送一的截角;開始探訪每一間超市,讓差價啃囓枯萎的靈魂。然後把洗衣精加水攪成兩罐,中餐晚餐合著一餐。K說就當做是減肥吧,卻偷偷在我皮夾裡塞錢,但我總又還給他,不想窮到賤售自我的意志。久了也就被這種困獸之鬥般的生活制約,像習慣為少數者那樣。
一陣冗長的沉默之後,媽突然說:「你爸得了肺癌。」我卻希望自己什麼也沒聽見。
國中時,學校裡的混混喜歡聚在頂樓抽菸。恰巧班上有著幾個,偶爾他們會找我一起上去,我每次都拒絕。因為菸味是父親的象徵,那讓我想起他的若即若離。菸與父親同樣不可觸。學期末我被他們硬拖著上去,點了根菸塞進嘴裡教我大口地吸,轉瞬我臉都脹紅了,連咳了好幾聲只覺得喉嚨裡槍林彈雨,像一種自焚;也許輪迴一轉投身嗓啞,喉嚨仍是灰燼。
當時的我不懂他們的執著;一如我不懂父親的癮。更小的時候,一打開門我就可以從味道判斷爸在不在家;只要他在客廳,我就躲進房間;必要時摀住鼻子,坐得比他更靠近風扇。媽總笑說爸抽的菸都可以買一台車了。我從不進網咖,因為裡面的人有著跟爸同樣的手勢,味道也一模一樣。我想起《摯愛無盡》裡的科林.弗斯,在自殺以前仍去買了包菸,似乎不再是習慣,而是害怕;因為抽完這一根,他就要連生命線也一併燒掉了。
後來媽哽咽地跟我說了好久好久,掛上電話一切飄然如詩,可我已陷入流沙。
雨生雨;月迭月,滴滴答答的響聲穿透屋簷,整個房間都起霧了,幽微的霧裡有K。我們倆赤腳踩進河裡,河裡有無數的石頭,河水多麼冰涼。大大的石頭們從遠遠的山上來,到我腳邊早磨成了細細的沙;我不禁躺下來讓河水鑽進袖口,滑開,再流經我的臉爬上我鼻子;一個眨眼的毫秒,我終究也一點一點地流逝了,流成無數的石頭;流向無數的盡頭。K急忙托手想撈起什麼,水卻從他指間窸窸窣窣地溜走。
年底媽四處籌錢讓爸住進了台中榮總,想爸走得比我悄無聲息;亦更加狼狽。旦夕推移之快,見到爸的第一天,他在睡覺,我只覺得自己是看到一個頭頸腫大身軀枯瘦的老人瑟縮病榻,連影子都稠稠的。剛開始,爸總用半禿的後腦對著我,不跟我說話;好像沉默也是種癌症,沒有標準藥物。床台上的溫茶涼了幾十次,轉動水龍頭爸的咳嗽聲就掉下來。
幾天之後的晚上我在醫院過夜,夜裡爸連打呼聲都變得羸弱而嘶啞,似乎欲語還休。隔日醒來我便不再拐他說話。
跟每個肺癌患者一樣,爸也錯失良機發現得晚。醫生說爸的情況肇因於菸癮,屬於小細胞癌,嚴重性恰不名符其實;而且已屆中晚期,治療起來相當困難,手術費用更是龐大。機械式的口氣繼續達達說著光力學或放射之類的等等,媽卻聽得眼眶都紅了。
不論無情是不是醫學院的必修,診間已然闃靜無光。
爸跟他的父親很像,有個偌大的鼻子,關於這點我只能從唯一的照片裡知道。除此之外,爸的父親還是受日本教育的,就如同想像中的霸氣、固執、嚴厲。潛移默化裡,爸連人格都克紹箕裘。也許爸是他父親的投射;而他也對我有所投射。
農曆年節,媽應爸的要求接他回家短住;媽說難得三個人又一起了,但我答不上什麼只是苦笑。稀釋了過節的氣氛,晚餐吃得相當清淡,中途爸突然問我有沒有女朋友,還說改天身體好點再帶給他看。
「嗯。」罪惡是一種溫柔的謀殺;有那麼一瞬間,我覺得自己也變成巴比,踏上了他縱身跳下懸崖的歸途。
某個半夢半醒的夜,K帶著我去劍南山;燈火熠熠,眼前滿是墜地的流星。K的話倏忽即逝,回音流洩整個盆地,聊起了未曾提及的童年;最後卻是要我先做好心理準備。可我該準備什麼?我又能準備什麼?
「你會後悔嗎?」K在下山前這樣問我。
不會。因為我是一朵玫瑰,一開始就是。
回到醫院的父親更少說話了,像一齣辯士也喑啞了的默片。接續好些天咳血,爸的唇色漸淡,燒發了又退;退了又發。連同藥劑在內,爸的食欲跌宕谷底;總是顫抖著睡著,醒來掌紋如是再對折了一次。老人斑在爸的手上變得顯眼而怪誕;彷彿每咳一次血,顏色就愈發濃烈。近幾天爸戴上了氧氣罩輔助呼吸,吞吐之間,霧氣籠罩爸乾槁的面容,無言已是他生命中不可逃避之輕。
後來醫生決定給爸做預防性顱部放射治療,以免癌細胞擴散至腦部。媽急了,頻頻問醫生會不會痛或有沒有什麼後遺症之類的問題,爸卻不發一語。我要媽放心,說菩薩會保佑爸的;媽才答應給爸做放療。手術前一天,媽特地去廟裡跟師父求了張平安符要爸帶著,可隔天進治療室前,護士褪去爸身上所有的負累,連符也留下。
想子彈般的輻射線貫穿爸的身體,術後洗盡鉛華,忘了前世的紅塵。
前年夏天跟著K回到他僻靜的老家,最近的麥當勞得二十分鐘車程。時值螢火蟲的交配期,月光撒落整個濕地;K的眼裡有火,火光閃爍,忽明忽滅。見到K的母親,有著爽朗如山野的表情;K的父親卻不著痕跡。
K於此沒有任何印象,唯一的線索是父親的名字,可惜查無此人亦無所址。K看得很開,笑說小時候也沒像電視演的因為這樣被欺負,存歿早已不重要。
那天晚上,K將他的陰莖緩緩推進我的身體裡面,我感受到的,不只是生理上的溫熱而已。
今年夏天,爸的日子比螢火蟲更難以捉摸,幾乎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,也不再喊餓說痛,就掛著兩道泛光的淚痕。爸每咳就見血,媽拍背也不是;不拍也不是。有時候照三餐餵爸吃菜粥,爸吃不下,但媽捨不得他,一來一往便是兩個小時。後來醫生建議改打些營養劑,媽陪爸一坐還是兩個小時。若要說每個人都難免自私,那愛讓媽的自私遁入佛門。
有天媽在家裡東翻西找的,問她要不要我幫忙,直說在找爸的照片。
轉眼醫院外頭也下雨了,斗大的水珠啪打啪打地重擊病房窗戶,而爸似乎什麼都聽不見。我把手帕遞給他,紫黑色的血在上面暈開,爸忽然抬起頭來求我讓他抽根菸,我一怔,眼淚汩汩而下。
我終於明白不是我得做準備;是我該替爸準備。
於是我帶他出醫院,在便利商店買了包他慣抽的長壽牌香菸,爸的五官糾結一起,神情痛苦而寬暢;白煙這次完全包圍住他畏縮的身子,恍恍惚惚爸變成海市蜃樓,風一吹就散了。
父親與我同像葛奴乙;可最後的連結終將戛然而止。
整個雨季遲滯下來,盤桓不去;K南下台中來接我,我緊緊地抱住他一直哭一直哭。即使淋濕是生來就該擔待的宿命,K也還勇敢地站在雨裡等我。水淹及膝。眼神迷離渙散,如此幽微。
原來父親的死不只是他自己一個人解脫而已。